WANDERING MIND

十日谈

原作:《ドリフターズ(漂流武士)

分级:全年龄向/General 

Summary:

山崎合战前的最后十日。荣华散尽的十日谈。

遺言は短めに たいそうお気楽に

遗言尽量简短 要是能轻松愉快地

済ませるのが良いわ

结束这段关系就好了

——《あだぽしゃ(Adipocere)

 

0

 

就像蝴蝶轻轻扇动翅膀就能在世界的另一头引起一场暴风一样,有时候,一些微小的错误可能也会引发意想不到的后果。此刻,当B.468.世界线上的EASY不小心把咖啡泼到了紫的报纸上,两人应该都没有想到这小小的变故将会导致两扇门在错误的时机打开,进一步,他们将要在异世界失去一位漂流者与一位废弃物。但是,谁又能通过这一摊逐渐在油墨报纸上扩大的咖啡渍料想到这即将在未来发生的巨大变故呢?

让我们回到现在,温热的咖啡液泼洒出去后,时间好像在两秒钟之内维持了静止,紫低下头,咖啡渍漫无止境的侵略终于终止了,他的报纸也最终变成了一张皱巴巴的旧布。他又抬起头,预想之中的嘲笑和幸灾乐祸没有发生,E.A.S.Y.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黑发的少女欲言又止,紫犹豫地注视着这一切,这样的表情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他在思考。5.05秒过去,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样,少女张开口——

与此同时,在世界的另一边,一根燃着滚滚浓烟的房梁断成了两半,掉在地上。几个士兵在街道间匆匆忙忙地奔走,其中一个士兵突然大叫起来,他挥动双手,大叫着:“喂,这里有一条密道啊!”又过了一香的时间,一个面容阴翳的男人来到了已经被打开的密道外面,他长久地凝视着士兵们捆押着的人影,表情阴郁,不发一言。粲然的白日之下,流言与不安像病毒一样快速地在京都蔓延开来、传染到整个庞大国家的四肢百骸……

 

 

1

 

织田信长在一片黑暗中醒来。

他费力地眨了眨眼,黑暗却并没有随之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浓稠的、更深的黑暗在视野中蔓延开来,眼睛四周传来被高温灼伤的锐痛,痛感像一根长针一样直直扎进了大脑。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的视力丧失了。信长想起来,他们正要匆忙奔逃进密道的时候,一根烧断的横梁猝不及防地从头顶上砸了下来,那之后的事情他就再也记不清楚了,意识再恢复过来的时候,眼睛里的泪水好像流不尽一样,连着世界的颜色也一起流走了,几个士兵冲过来将他团团围住,那之后漆黑漫无止境。

他又眨了眨眼,这次确信眼睛上蒙着一块粗糙的白布,应该是有人用草药处理过,之后又用布将伤处遮挡起来。至于缚在身后的双手则被人用粗糙的麻绳绑在一起,很标准的处理囚犯的捆法,他难以移动分毫。

视力丧失之后,其他的感官却变本加厉地清晰起来,房间里传来深重的草木湿漉漉的味道,其间又夹杂着一点铁器锈蚀的异味,信长想,他现在极有可能正被关在某个杂物间里面。四下里并非万籁俱寂,然而人世的喧嚣又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一样,听起来遥远异常,他恼火地又试图挣开拇指间绑紧的绳子,还是徒劳无功。明智光秀这个秃子现在在做什么呢?八九不离十正忙着给各种人写信搬救兵吧?守门的士兵像是已经站累了,把重心从一只脚挪到另一只脚,又挪回来,鞋底和土地摩擦的声音透露出忿忿的无聊。

突然,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门口来回踱步的声音一下子停止了,而后,信长听见有人在门外小声说话。吱呀——木门应声而开,户外流动的空气迎面而来,伴随着木门又再次关上的声音,信长听见碗碟的碰撞声,一个盘子被放在地上。热腾腾的饭菜的气息蒸腾起来,在那之外,信长还闻到一丝潮湿的桧木香味。来人安静地坐在他对面,不发一言,但那种赤裸裸的目光直白地落在他的身上。

沉默维持了好一会儿,端来饭菜的人终于开口了:

()(),请用餐吧。”

那果然是明智光秀的声音。

他用手指弹了弹绑在身后的麻绳,纤维发出几声费力的呻吟,这意思是:把我绑得这么紧,要怎么用餐呢?对面的人没有说话,走过来在他身后蹲下,用小刀割开他两指间的绳子,信长又一次闻到了桧木的香气。绳子被割开,束缚终于解除,他轻微地挪动身体,然后更为无奈地感受到铁链沉重的重量,左右各一根,锁在他的腿上。

他没有去动筷子,而是问道:

“勘九郎[1]呢?他逃走了吧。”

“您的宝贝儿子已经死了,很不幸,我没找到他的脑袋,不能亲自提来给您看。再说,现在的您也看不见了吧?”

“我不信。”信长笑了,摇了摇头。“勘九郎要是死了,你干吗留我在这里?”

“您可以不相信,但我把您关在这里不是为了要挟谁。”明智光秀一字一句地答,只是一个字一个字语调轻轻弱了下去,像是有点泄气。他又把筷勺掉了个个,放在信长手边,信长仍没有动筷,只是又问:

“为什么?”

可是一个为什么又怎么足够呢,为什么要叛变?为什么又要选在这个时候?为什么抓了他又不杀了他?织田信长有太多的为什么要问,只是他更情愿的问法是把刀架在男人的脖子上,让眼前人痛哭懊悔着向他忏悔,然后将叛徒和千千万万与叛徒联系着的人的头颅都斩落在地上——只可惜对于一个阶下囚来说,这不过是妄想。

回应前右府大人的是长久的沉默。过了好一会儿,信长听见茶壶中倒出热茶的声音,茶香飘逸。随后茶杯冰冷的杯沿像刀一样抵在他的唇上。

“请喝吧,大人,是您从前最喜欢的茶。”

 

在来见织田信长之前,明智光秀不是没有预想过“为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想他本可以说:只是生厌了,受够了这样的生活,更恨透了这样的您。但显而易见的答案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口,或许这样的回答能骗得了利三、骗得了秀满,却骗不了自己,以至于说出口反而像一场溃败的开场白。他放下笔,揉了揉眉心,“为什么”这三个字就好像一只吊在房梁上的幽灵,而他被迫要与它夜夜对视。

究竟是为什么要叛变呢?这次是明智光秀在心中向自己问道。

次日,得胜者开始怀疑每日去拜访他那尊贵的阶下囚究竟是不是个明智的选择。被两根铁索锁在杂物间里一点没挫伤前右府大人的锐气,反倒是信长嘲弄地又问他都发信问了什么人,又期待有什么人答应同盟的时候听起来更像个胜利者。信长不仅没有意料之中的恼怒,反而开始享受着这种和他对弈的过程,像他们从前经常做的那样,只不过这一次,他们不再是作为执同一色子的伙伴。于是他说,您既然总是觉得自己算无遗策,为什么又有那么多人会背叛您呢?金崎之战的时候,要不是我们为您拼了命的殿后,您早就死了。今天也一样,您还活着是因为我的容许。

织田信长沉默了,然后一字一顿地、像是挤出来一样地宣言道:

“你不会赢的,我保证这是你这辈子做过最愚蠢的决定。”

“谁知道呢,或许我做过最愚蠢的决定是追随您。”

 

酷暑的天气,除了燥热还是燥热,炎夏似乎永无止境。前几日寄出的信陆陆续续得到了几封回信,有不少表示归顺的,但更多数的是拒绝,只有一封被他留在桌面上,纸的背面还印出细川藤孝花押的痕迹。信的内容他读了好几遍,但又好像从来没有读过,只有拒绝两个字分外明晰。房间里的烛火微弱地跳动着,一只颜色惨白的飞蛾在旁边锲而不舍地扇动着翅膀,光秀捻起桌上的信,本想就这么烧掉,手伸到了火光之上却又收了回来。沉吟片刻,他又拿出了几张地图仔仔细细地看着,看得久了,却总觉得好像本来近在咫尺的版图有一处已经悄悄裂开,一发不可收拾。

时间就像过去一样,依然如流水一般变动不居地流动着。信长出乎意料地配合,每顿餐食都理所当然地享用了,光秀知道这个人无非是笃定了他的失败,只等着这出悲剧最终盖章定论。但他倒也并不恼怒,从前的主公现在也不过是他轻轻动一动手指就能剥夺性命的阶下囚,他又有什么和他的囚犯生气的理由呢?

第四日,光秀依然如期拜访。

“不觉得稍微有些无聊了吗?这样的日子。既然没几天可活了,你干吗不去找点乐子呢?”

光秀轻轻笑了,他总是不明白信长为何总要乐此不疲地尝试激怒他,即使他从未真的被激怒过。

在下看来,没几天可活的或许另有其人呢。”

“你果然过得相当无趣,到死之前不会有遗憾吗?过去鹰猎的邀请你一次也没答应过。”

“这个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一种娱乐方式,您过去鹰猎的时候,我在和朋友开连歌会罢了。”

说到这里,光秀却不自在地顿了顿,然而,与我一起创作连歌的人或许未来再也不会有了,您也再也不能到阳光明媚的天地里放马高歌了。

“只是因为某人的过错,未来这些快乐都不能再享有了吧。明明就快要到了能尽享这人世间的快乐的时候,你却把这一切都毁了。”

“……能尽享人世间快乐的人或许只有您罢了。”

快乐吗?光秀盯着杯中的茶水,咀嚼着这个简单的字眼让他觉得无比可笑,仕事多年的老臣被流放,只是因为一个微小的错误几百个无辜的性命就惨遭屠戮,连自己的家臣都被要求切腹。为何在大家都因为主公的喜怒无常而感到忧虑的时候,这个人却始终维持着那种荒谬的纯粹快乐呢?要说到世间最无法理解之人,果然便是织田信长。但若织田信长不是如此无法理解之人,他也不会……

“找点消遣来吧,这样的日子实在是令人生厌。”

这样的情况,鹰猎与歌会自然是进行不了的,饮茶的茶会也绝不是合适的时机,于是光秀最终让人拿来了双六棋。

信长撇嘴:“看不见,要如何下?”

“您可以口述,我会帮您摆上去的。”

第一局下了很久,最终是平局,没有胜也没有负,只是僵持到最后无论如何也不下去了,因此只好就此作罢。

第二局的时间短了一些,最终是光秀赢了。

第三局则更没有持续太久,信长的烦躁显而易见,最终落败的时候,男人很是恼火地弹了弹棋子。

光秀一边收拾棋子,一边宽慰道:“您能记住棋盘已实属不易了,究竟是视力的问题使了绊子。”

“总觉得有种不过你的感觉,很是让人恼火啊。”

“那您就再努努力吧,我还会再来的。”

 

 

2

 

到了第六日,送出的信该收到回信的已经尽数收到,局势已经逐渐明朗,唯一不确定的是中国方向秀吉的动向,情报迟迟没有传来,光秀不得不在此事上多费心神。照例到了送餐的时间,光秀依然如期而至。只是今天的房间里氛围似乎大不一样起来,热腾腾的餐食放在地上,信却并没有任何动筷的意思。

沉默了很久,囚犯终于哑着嗓子问道:

“勘九郎是真的死了,是吗?”

“我一开始就告诉过您了。”

碗被踩破,鲜美的汤汁溢得到处都是,饭菜被狼狈地打翻在地上,然后明智光秀感受到脖子上传来巨大的压迫感,信长扑了过来,死死地掐住他的脖子。男人的脸上是他很少见到的表情,尽管看不见眼睛,但愤怒、不甘、懊丧依旧鲜明地纠集在脸上。

“不知廉耻的家伙,枉费我从始至终那么信任你……”

肺部的空气消耗很快,光秀没有抵抗,死亡像月亮一样平静地在他的意识里升起来,血氧供应不足,视野出现斑驳的黑点,然后是几团烟花争先恐后地炸开。对,就是这样,再用力……他已经分不清这是他的心中所想,还是口中所述。就这样被杀死也不错,或许就这样被杀死才是他的应尽之义,是他与织田信长的关系所应导致的必然结果。也许从一开始就不该反抗,不必有本能寺之变,只要再等些时日,他也会像佐久间那样惨遭流放,然后在穷山僻壤孤独终老,至少这样还不至于落个叛徒的恶名。

然而几个守卫却颇不识时机冲了进来,把正想杀了他的囚犯重新押了回去。明智光秀没有起身,死亡恋恋不舍,在他的眼前久久徘徊。他躺在地上喘息了很长一段时间,几乎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呼吸声。濒死的瞬间,对生的渴望几乎让他感到惭愧,但又是如此不可拒绝。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慢慢地站起身来。

“我明天还会再来的。”

光秀回头看去,他的囚犯在绳索之下绷紧了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他突然间明白信长前几日究竟是在等待什么,等了六日也没能等来援兵,这才说明织田信忠是真真正正地死了。

 

第七日,两人之间已经无话可说。

光秀却感到另一种异样的平静,他走回屋子的时候,空气里有些湿润,正在这个时候,一个斥候急急忙忙地跑来。

“羽柴……羽柴军已经全速折返,恐怕不出后日就要到畿内附近了!”

光秀抬起头,一轮弯月已经在西边升起来了。

 

第九日,信长仍然拒绝进食。

光秀照例把餐盘放在地上,自顾自地说起来:

“或许您是对的,羽柴军的折返比我预想的要快太多,本来有七成的胜率把握,此刻我只能堪堪抱有四成的期待。”

“今夜凌晨,我就要前往山崎摆阵了,您应该吃点东西的,说不准几日过后筑前守大人[2]就来解救您了。只是,您愿不愿意让天下人看见这副苟活着的样子又是另一回事了。若您想要自我了断的话,我也不是不能提供一点帮助。”

“可笑。”信长沙哑地笑了。“我为何要死?我正要活着看看你那可笑可怜的收场。他们真该把你处以磔刑[3],像当初对浅井那叛徒那样。”

“那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光秀并没有生气,而是轻轻笑了。

“关于您的眼睛,当时造成的损伤并不是不可治愈的,明天会有人再来为您换一次药,不出意外,后天就能重见光明了,那时候换药的人会带您出去的,至于去哪里,就请您自己决定好了。”

信长的表情僵住了,男人翕动嘴唇,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但光秀读出那是“为什么”。

他并非不能给出问题的答案:既然身体上长了恶瘤,为了保命,自然就应该切除掉。只是本以为切除掉了恶瘤就能活命,结果却发现切除的是如此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最后又只是导向了死亡。但光秀并不觉得这是只要向信长说明就能被理解的问题,恰恰这种烦恼是关系中的上位者所永远不能理解的。于是他最终说:

“您就用剩下的生命去猜一猜这个问题的答案吧。”

他推开门,门外已经是深夜,皎月在厚重的云朵之间若隐若现,但光秀却觉得自己现在的心情前所未有的明快。此刻,他将要去打或许是自己一生中的最后一仗,但这一仗是只属于他的战斗:不再是为了任何人而战,不再是为了身后的那个人而战,而只是为了自己的战斗。

 

 

尾声

 

“……真抱歉,为了赔礼,我请你吃点什么如何?”

紫推了推眼镜,从E.A.S.Y.的嘴里听到“抱歉”两个字,果然还是十分惊讶。

但是他最终没有拒绝。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1] 即织田信忠。

[2] 筑前守:官名,此处指丰臣秀吉。

[3] 磔刑:日本旧时的一种刑罚。一般会将罪犯绑在木板或柱子上,并使用长矛等武器进行公开处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