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NDERING MIND

东方奇观


Chapter 6


  试合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前一日大纳言便专程遣下人来到会馆,带一行人第二天早早地去往比赛场所。比赛的场地原先就是演武场,有时候也会拿来举办歌舞活动,供地位不凡的贵客们与主人一起观赏。在大纳言的指示下,加雷马商会一行人被破格安排在了主人旁侧的位置,正对着赛场。

  商会的一行人早早地就座在看台上,来宾中身份稍低微的先一步按次序入座,最后才是前几日刚见过的大纳言,他在一群武士与几个侍童的陪伴下于看台的正中间入座。

  不过哈德斯仍没有看见作为重要比赛选手的光的出现。又过了好一会儿,下人们将铁盆里的薪火点燃,又将由细碎的白沙铺就的赛场仔仔细细地清理了一遍,两位这几日备受关注的选手才分别从场地的两侧出现。

  光今天穿得十分朴素,白色的上衣整齐地收束进同样纯白的下袴之中,他的右胳膊被系上了红色的方巾。与之相对的是,他的对手则在胳膊上系着黑色的方巾与之进行区分,这样也是为了让所有的观众能更好地区分出两位选手。

  尽管观众与选手都已就位,比赛却还不能正式开始。前一日来会馆的下人带路向加雷马的商人们讲述了一遍今天比赛的流程:众人都到场后,还要先按远东之国的风俗举行祭拜神明的仪式,以确保比试在神明的知会下进行,最后才能开始正式的比赛。

  加雷马人并无宗教信仰,皇帝索鲁斯虽名义上实行着信仰自由的政策,实际上没有任何教派成功地在加雷马招收到信徒。不过为避免因争执而产生不必要的误会,此时迁就远东之国人的习俗而进行形式上的祭拜倒也并非不可。

  看台的两侧分别出现一队巫女,女孩们走过来手持木勺为客人们的双手浇洒清洗,紧接着乐队在中心的看台前站定,伴随着乐队吹奏的乐音,身着礼服的神官虔诚地用众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念诵着向神明祷告的祝词。最后,神官拿起一串由白纸条做成的树叶,在众人的头顶摇晃。

  紧接着是代表各势力的身份显赫者们的致辞,说得无非都是些对于重办比赛十分高兴、希望热爱剑术的各位多多精进之类的话。大都是些客套话,又说得重复,哈德斯在看台上听得很是不耐烦。又过了一会儿,等致辞全部结束以后,两位选手才又在神官的带领下走上前来,向着神龛献上新鲜的枝叶与鲜花,同时低头祈祷以表示对神明的尊敬。

  这冗长的程序完成后,已经是烈日高悬,幸而今天的空气还算凉爽湿润,不至于过分炎热。中央的看台上有一人走到比赛场地前,大声地宣读了今日的比赛规则。

  “依照朝廷与将军都授意的新比赛规则,整场比赛共计三段,先得两分者胜。”

  接下来是关于击打计分的示范,竹刀的顶端涂上了特殊的着色染料,一旦击中选手的白色道服上就会清晰地呈现出被击中的痕迹,不过,考虑到染料有剐蹭的可能性,还需要根据具体的情形来加以判断,比赛也保留选手和观众申诉的权力。

  “若无异议,比赛将于一炷香后正式开始。”

  短短的一炷香转眼就燃尽了,最后一缕青烟也消散在炽烈的太阳光下。比赛正式开始。

  今天的光与前几日简直判若两人,尽管哈德斯就坐在正中央的看台左侧,但光多次从看台前经过,一次也没有看向哈德斯的方向。抱着好奇的心态,无影也开始打量起光的这位对手来。令他吃惊的是,本来光的体格就与他的认知里体育比赛的佼佼者有些出入,而光的这位对手却比光还要再娇小一些,那张脸长得甚至有些稚气,一眼望去容易让人错认为一位女子。

  第一回合开始,两位对手先向对方程序性地行礼,之后各自退回白色界线后。

  比赛开始的指令刚一发出,小个子便立刻凌厉地挥出了竹刀,直直地刺向光的面门,如此迅疾的动作让在场的所有观众都不由得吃了一惊。紧接着又是左刀、右刀,再次左刀挥击!飞快地撞击着,发出如炒豆一般的接连脆响。小个子显然是想通过凌厉的攻势迅速拉进他与光之间的距离,短短几秒钟内两人交手已经十个回合以上,两人之间的距离却未拉进分毫。

  突然,光像是失误了一样,本来稳稳维持着的那道防线突然溃败开来,小个子趁势猛地往前攻去,眼看小个子的竹剑就要劈中光的头顶,比赛终止的哨声突然响了起来。

  裁判走到场地中,接下两人的竹刀并让两人面向所有观众展示,原来小个子还未击中光的时候,光的剑尖便先一步击中了他的颈侧,在道服的领口上留下了一道鲜红的印记。

  这样的意外引得观众席立刻骚动起来。人们议论纷纷,他们中的许多人甚至都没看清楚交手的过程,第一场比赛就迎来了终结。连几位加雷马商团的成员都惊讶得小声交流起来,这神奇的东洋剑术让他们中的不少人都感觉很是新鲜。

  完全之人的视力与感知优于人类许多,因此坐在看台上的爱梅特赛尔克倒是很清楚地目睹了击中的全过程,在光刻意装作被破开防线而诱使小个子进攻的那一瞬间,他巧妙地通过更改握剑的位置使得本来不可延伸的竹剑一瞬间向前进了几分,再加上他本来就在体格上优于小个子些许,因此剑尖很顺利地在光自己被击中前打中了他的对手。

  在无影看来,这无非是些不入流的雕虫小技,不过以人类的身体能做出这样的动作的确十分罕见。

  紧接着是第二回合的开始。这次小个子像是吸取了上一局冒进的教训,并没有率先出手,两人有来有回地试探着,在外行人看来,这就像是日常练习一样,只是在不急不慢地来回击打着。但稍有用心的人便可以看出,每一招实际上都耗费了双方相当的体力,在僵持中,两个人的体力会被渐渐耗竭,如果没有人出招打破这一僵局,体力率先耗尽的人就会露出破绽而落败。

  转眼间,两人从场地的最西侧移动到了最东侧,又从最东侧再次回到了最西侧,然而竹剑交锋的频率却一点也没有减弱。时间在缓慢地一点一滴流动着,无影在观看中也逐渐明白了为什么比光还要矮小上一点的另一位剑客能成为与光势均力敌的对手,小个子虽然身体活动的范围小于对方,但相对的出手所需耗费的精力也更少,因此他能一直维持着较高频率的攻击,而反观另一边的光,步伐已经因为气息不稳而渐渐流露出慌乱的迹象。无影不自觉地皱起了眉毛,他明白这不是个好兆头。

  果然,紧接着下一秒竹剑再次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然而这次光的剑尖却偏移了一寸,这露出的破绽被小个子迅速地抓住了,他挥剑上前,下一秒伴随着光的闷哼,他的白色领口下侧也多出了一个红色的印记。

  第二回合到此结束,双方各得一分。

  战况到这里陷入了胶着,裁判宣布在第三回合开始前选手先进行长达一炷香时间的修整。场外看台上的观众们激动地议论起来,此时的比赛场人声鼎沸,倒有些热闹的意思了。

  到第三回合开始的时候,太阳已经高悬于空中,此刻空气里已经半点凉爽都不再有了,只有燥热的空气充斥着整片场地。所有人都不由得屏息凝神等待着这最后一回合的开始,连远处树上偶有几声的鸟鸣都听得格外真切。

  第三回合开始,两人都没有出刀。僵持的情况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前两回合场上充斥着的竹剑相击的脆声此刻也没有了,整个空间都静悄悄的,好像连汗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此时,连本来有些提不起兴趣的无影也不由得将注意力倾注在比赛上,虽然光这个自来熟的家伙究竟能不能获得胜利跟他毫无关系,但比赛激烈到了这个份上,他也不由得有些好奇这个前几天胸有成竹的人究竟要怎么应对眼前的僵局。

  僵持还在继续,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比试停滞了。正相反,两人在通过眼神与肢体动作不断地较量着,双方都在等对方露出破绽的那一刻。

  突然,场中发出了第三回合的第一声交剑的脆响。由平滑的竹片组成的竹剑剑身反射出耀眼的阳光,像是真的有金铁之剑的寒芒在空中闪过。哈德斯凝视着场中的光,青年的眼神越来越亮,尽管在刚才的比试中消耗了不少体力,此刻他却丝毫不见疲态。这家伙心里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呢?

  紧接着又是第二声。两人间的距离变得更近了,这对光来说是相对危险的一件事,然而看着青年毫不动摇的眼神,无影隐约感觉到他是故意这么做的。

  第三声很快响了起来。这下两个人的势头呈现出了明显的区别,如果说小个子像是飞快射出的箭矢,那持剑游刃有余地格挡的光就像是瀑布下坚定的顽石。无影稍加思索,很快明白了光的意图,眼前的情况又渐渐往第一局的情势靠拢了,光又在尝试诱使小个子加快攻击节奏,进而使得他倏忽露出破绽。可这一局的试探真的会如光所料般顺利吗?

  又是一声闷响,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得发出了惊呼,只见刚才光本想要再故技重施,但这一次他抛出的剑尖被小个子灵巧地躲开了,下一刻光竟然失手不小心将剑落到了地上。这明显的失误使得小个子立刻欺身上前,发动起疾风骤雨般的攻击,然而光也很快捡拾起了地上的剑,向后翻滚一圈才险险躲过这迅雷般的几剑。

  眼见光灵活地站起身来又恢复到磐石般的防御姿态,人群不由得欢呼起来,然而两人的对峙却没再回到之前那僵持的态势,这下双方开始拼尽全力地搏斗,每一次攻击都像要在空气中劈出一道剑气来一样杀意腾腾。

  又是“啪”的一声脆响,两人交剑擦肩而过,脚下的砂石都激烈地飞扬起来。然而不知为何,光却没有及时转身,察觉到这一点的小个子立刻锲而不舍地追了上去,眼见他举剑下劈,剑尖马上就要落到光的后背上,然而就在此刻,裁判却吹响了终止哨。

  “胜负已分!”

  众人不由得哗然,有些支持小个子的东方人立马站起来高声抗议,被旁边的侍卫及时出面制止了。这时裁判又请人来收走两人的剑,向大家展示刚才的击打痕迹,并辅以说明。这下众人才弄明白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原来刚才两人错身而过的时候,光并非因反应迟钝而忘记了转身攻击,而是在错身的一刹那间将持剑的主要手从右手换到了左手,下一刻光用左手反握住剑,一反常态地向身后挥剑,小个子并未注意到这一点贸然欺身上前,却不小心被光反握的左手剑向后戳中了腹部。

  在裁判向所有人解释明比赛的经过后,场中的所有人都不由得赞叹起来,渐渐地从看台的四周响起了如潮水般越来越高的掌声。两位选手在场中再次按程序行礼致谢,最后只留下作为胜者的光一人站在场上。

  胜负已定,最后的仪式将由大纳言为胜利者进行仪式隆重的授奖环节。光穿着一身白色道服缓缓走上前来,刚才的神官再次出现,站在一旁为他念诵向神明祷告的祝词,然后再次用象征着杨桐树叶的纸串轻拂过光的头顶。红日此刻正高悬于空中,毫无保留地充斥着整片天地的太阳光使得整个世界好像都散发着和煦的热意,爱梅特赛尔克不知不觉间发现本来心不在焉的自己竟然看得入神了。

  看台中间的大纳言收拾衣着走了下去,从一旁的侍童手上接过曾作为将军家传世家宝存在的,据说是数千年前战无不胜的英雄所使用过的打刀,缓缓走到光的面前。

  爱梅特赛尔克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白日中发生的这一切,四下里山涧的鸟鸣、篝火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这一切都在渐渐地、渐渐地从他的感知中褪去,连眼前的图像都变得不再真切,全因为此时此刻完全之人眼中所见的视野已经被另一副并不真实的景象代替了。在他视野的中心,恭敬地低下头颅的光在接受了赐剑后,转而进行了一番简短的致辞,而那个身影正逐渐透过同样的灵魂颜色与一万两千年前哈迪斯所见的情形重叠了。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刚刚从阿尼德罗学院毕业的哈迪斯还很年轻,那时候的他正是和索鲁斯在军队中刚刚出人头地时一样意气风发的年纪。最后一任阿谢姆席在学院里算是他的前辈,因此哈迪斯刚刚毕业没多久就被邀请去参加了阿谢姆就任十四人委员会的就职仪式,在庄严而恢弘的国会议事堂里,哈迪斯远远地看着他的友人用如同旭日一般从不衰减的热情发表着他的就职演说。

  回过神来的时候,演说已经结束了,而哈迪斯的掌根已经因为持续的鼓掌而传来火辣辣的痛感,整颗心就好像要焚烧起来一样地激烈地跳动着,高兴、愉悦、快乐……那时候充斥着他的净是这些色彩如同太阳般明丽的情感。然而现在呢?

  看台上的哈德斯沉默地将掌心贴紧自己的胸腔,他好像什么也感觉不到。

  就是这个时候,台下新晋的年轻剑豪将他那如朝日般眼神投了过来,哈德斯看到他夸张的嘴型——那家伙在呼唤他的名字。

  无影却始终紧绷着脸,他实在不知道该给出怎样的回应,最后只是在心中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