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奇观
如商团长所说，果然不出两日就传来了大纳言允许商团成员觐见的消息，也许是神奇的青磷水技术与魔导机器引起了远东之国当权者的兴趣。第三日一早，哈德斯就准时来到商会所在的会馆门口，他扮作商团长的侍从，一行人在大纳言侧近的带领下前往修在小山上的宅邸。
拥有整个镜之国的大纳言其实是当今远东之国的最高掌权者御剑将军的孪生弟弟，幕府自成立以来就维持着闭关锁国的政策，只与近处的延夏等其他奥萨德次大陆东方的国家保留有限的贸易往来。因此，尽管加雷马人费尽心思终于向将军传达了贸易通商的意愿，得到的初次回复却是毫不留情的拒绝。
不过，仍不死心的加雷马商团又尝试买通了将军的几位宠臣，后来成功地联络上了将军这位性格迥然不同的弟弟，大纳言给出了允许加雷马人到访的许可，索鲁斯与几个军团长商定，认为这是个可乘之机。
对生长在极寒之地的加雷马人来说，远东之国的建筑风格实在是有些逼仄，当东方人能自如地穿梭在走廊和庭院之间时，个子高大的加雷马人却不得不低头小心闪躲那些过低的木梁。尽管商团已经有了接触多玛人的经验，但和远东之国人的交流仍然因为巨大的文化差异而显得不十分顺利，觐见的谈话现场一时间陷入有些尴尬的气氛。
商团长见状连忙将话题引到一行人带来的魔导机器上面，哈德斯则应要求将商团从遥远的加雷马带来的魔导机器向众人展示。
虽然加雷马自建国以来所开发的绝大部分魔导机器都是出于战争需求，但由于皇帝本人与不少加雷马贵族的个人趣味，也有不少机械师开发了用于日常生活与娱乐的设备，眼前此刻向远东之国人展示的就是其中一样。
这是一座在外形上模仿加雷马剧院舞台所制成的八音盒，其精致的舞台设置与人偶刻画毫无疑问融合了许多皇帝本人的趣味，八音盒从里到外由整整十个轨道组成，负责开发八音盒的首席机械师别出心裁地将八音盒的原理设置为通过在轨道上摆放重量不同的人偶摆件，使得播放同一张底片时能放出不同风格的音乐。与此同时，在音乐播放时轨道上的小人还会如同舞台表演一样上下浮动，可谓乐趣性十足。
这件精巧的小玩意儿显然一下子就吸引住了在场的远东之国人的兴趣，所有人都对这微缩的黄铜舞台惊叹不已。商团长与哈德斯趁热打铁，连忙介绍了加雷马在青磷水与魔导机器技术上所取得的成就，并就此询问大纳言是否有与加雷马通商的意愿。大纳言显然心情十分愉悦，与几个侧近商议后，最终回复一行人道：尽管将军本人对通商仍然十分不感兴趣，但他会尝试亲自去说服兄长改变想法的。
就在一行人在大纳言的带领下参观他秀美而静谧的宅邸时，哈德斯却在余光中瞥见在走廊的另一侧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咦，哈德斯？啊……大纳言大人，是我失礼了。”
为什么不管我走到哪里总能像磁铁一样吸引到这家伙出现？哈德斯有些无奈地低头藏住自己抽搐的表情，大纳言有些惊讶地看向兴冲冲走来的光。
“无妨。不过说起来，你怎么会认识这位使节大人？”
“前几日在街上被人偷了钱袋，还得感谢光及时出面帮我找回了钱袋。”
哈德斯低头恭敬地回答道，他用余光瞥了眼身旁的黑发青年，对方果然用一种很是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他，那样子就像在说：竟然能在你嘴里再次听到“感谢”这两个字。
“就是哈德斯说的这样。”
“原来如此。那各位使节想必也知道我们两天之后就要举办试合的事情了吧？有几位朝廷的公卿前几日告病了，现在观赏席的位置还有空余，不如几位也来看看如何？”
商团长与哈德斯迅速交换了个眼色，便由商团长出面答应了下来。
“既然如此，那就感激不尽。”
“很好，过几日就让我们在这激动人心的比试上相见吧！”
加雷马商团一行人离开的时候，队伍里自然因为这巧遇多出了一个人，在一众身材高大的加雷马人当中一眼就能看到稍微有些矮小的黑发青年。商团长心领神会地没有过问哈德斯和光认识的经过。一行人回到城中，商团长与另一位商人便先行告辞返回会馆地址去办别的事情了，留下哈德斯和光两人在大街上漫步。
“咦，那你这几天没有别的工作要做了吗？你既然是商人，那总该卖点什么东西吧？”
面对光的调笑，爱梅特赛尔克在心中又翻了个白眼。
“我的工作就是调试魔导机器，礼物既然已经送了人，我就没有别的工作要做了。”
“哈哈，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那个商团长好像总让着你，你不会其实是什么大人物吧……哎哎？别走啊，我说错话了，对不起对不起！”
白痴。无影在心里如是评价道，不知为何，他这次也没能干脆地回头走掉。
“比起问我有没有别的工作要做，我们的大侠就不用去练习练习吗？后天就要比试了吧。”
无影故意把“大侠”两个字咬得很重，这是他这几日在远东之国新学习的词语，显然无影在学习外语的能力上实在比光出色许多。
“我不练了。”
“啊？”
光把手抱在脑后：“我已经准备好了，所以不练了。”
前一天晚上还说：“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用功的”，结果今天就变成了“我准备好了，所以不练了”，无影努力忍住将要坍塌掉的面部表情，把手放进袖子里。不得不说，连这种过于跳脱而让人根本无法理解其背后逻辑的行为也和阿谢姆过分相似。不，眼前的这个人绝不是阿谢姆，只不过是与阿谢姆同种颜色的残次品罢了……
“那你找我是要干嘛？”
“当然是替咱们大人为贵客多尽尽地主之谊喽，你们人生地不熟的，哪能玩得尽兴呢？还是由我来充当向导吧。”
“你只是对我感兴趣吧。”无影毫不留情地评论道。
黑发青年倒是很爽快地笑了起来：“咱们见面的第一天我就告诉你了。”
“……随你便吧。”
接下来的一天半时间里，光真的忠实地扮演着导游的角色。从觐见大纳言后回城以来，光立刻拉着爱梅特赛尔克跑遍了整个镜府城各式各样的餐馆与点心店，该说不愧是天下最厉害的两个剑士之一吗，黑发青年的体力和胃口都好到了一种令人发指的地步，而无影到最后甚至产生了一种胃袋都快要破碎的错觉。
“啊，这个点我最喜欢的那家卖烧酒的居酒屋应该开了，我们现在就去吧！那家的烧酒能让人全身上下就像泡过温泉一样暖洋洋的，可惜现在不是冬天，要是在冬天四肢发冷的日子里来上一杯可实在是太享受了。”
“停……你给我停下。”
无影颤巍巍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他刚在光殷切的目光下被“循循善诱”着吃下了整整一大碗热腾腾的文字烧[1]。虽然食物刚入口的时候的确美味，然而和肚子里满满当当的汤水面饼混杂在一起，胃袋就成了即将喷发的火山——直白的说，再多吃哪怕一粒米饭他都要吐出来了。
“怎么了？你好像脸色不太好。”
“你这家伙……我不吃了，再吃就要吐出来了……我的胃……”
“啊，你们噶…加雷马人都很高大，我还以为胃口也会比我们大很多呢。”
“白痴……胃的大小又不会因为个子高就翻倍……”
“我知道了。那我们就去散散步消消食吧！我知道个好地方，你肯定没去过。”
“……”且不说对无影来说散散步到底是不是最好的消食方式，无影更想问：难道眼前的这个人类真的不会累吗？
浓重的夜色里，河堤上的野草如同婴儿初生的毛发一样轻柔地匍匐在地面上，凉薄的雾气似面纱般遮蔽了皎月的姿容。在凉爽的夜晚只穿着单薄的衣物坐在河堤上，对无影来说是有些新奇的体验，在过去几十年扮演索鲁斯的岁月里，他已经被迫习惯了加雷马天寒地冻的自然环境，加雷马人在野外唯一敢放心休憩的地方只有燃起篝火的洞穴。
悠长的笛声如丝线般缓缓延展，在远处消散于和煦的夜风之中。
光将短短的竹笛从唇边移开，小心地擦干笛口放回怀中。
“没想到你还会这个。”
“小时候从村子里的老爷爷那里学来的。比起这个，这几天我们每次见面好像都是我在说话，哈德斯也和我聊聊加雷马的事情吧。”
“……那取决于你想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什么都讲讲呗，月亮还没到我们的头顶上，夜还长着呢。你不过也就三十来岁吧，总不至于像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一样一讲起故事来没完没了。”
无影沉默了一会儿，默默地在心里虚构起一个叫“哈德斯”的加雷马人的故事。故事从常年积雪、气候寒冷的一个北方小国讲起。在哈德斯刚满5周岁时，名叫索鲁斯的年轻军人突然从军队中脱颖而出，紧接着在往后的十年里，他不仅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成为了帝国的皇帝，还前所未有地拓宽了帝国的疆土。尽管幸运地诞生在这个变革的时代，然而遗憾的是身体孱弱的哈德斯并不能像其他加雷马年轻人一样通过参军一跃成为荣誉的军人。不过索鲁斯皇帝建国时迅速创立的教育体制让他活跃的商业头脑得以施展。除此之外，哈德斯对魔导技术的了解也让他尤其擅长魔导兵器推销，还与许多魔导兵器机械师和生产厂都建立了长期合作关系。
经过数十年的战争与发展，加雷马人穴居于山洞中、靠狩猎艰难生存的历史已成为过去，尽管加雷马仍是千里冰封、终年寒冷，但帝国人靠着快速发展的青磷水技术与伴生的魔导科技，还有新纤维的纺织业，为自己搭建出了温暖明亮的住房，过去蜗居于山洞中不见天日的人们摇身一变成了在华丽城堡中夜夜起舞的盛装丽人。
“原来如此……终年积雪，我听说远东之国最北边的地方冬天也会下雪，但路途遥远，我长这么大都没去过呢。你说的这位索鲁斯皇帝，可真是位神奇的人，他一定很受加雷马人的尊敬吧。”
无影的脑海里开始回想起帝都无处不在的索鲁斯皇帝的精美雕像，对一个已经活了一万两千年的遗留之人来说，要做到凡人视之为奇迹的事情真是易如反掌，但如果加雷马人知道了这背后的真相，还会如此尊敬他吗？
“你的家人呢？你这个年纪应该已经结婚了吧，你有妻子和小孩吗？”
这是一个无影未曾预料过的问题，它同时也是一个危险的问题，像一把匕首悬停在他毫无防备的心脏之上。哈德斯作为索鲁斯的那部分心绪在艰难、痛苦地运作着，他极力想否认自己在异国他乡游荡的这些时间里，的确曾在好几个晚上牵挂过居住在城堡里的那几个最尊贵又最脆弱的人类。
“……是的，我有一个妻子，两个儿子。”
“喔——”
名义上被他称之为“妻子”的女人一开始只是无影为“索鲁斯”这个身份所精心挑选的配饰罢了，一个不错的出身、体面但毫无权势的家庭、因温和而不会惹是生非的性格，最重要的一点是：不认识从前那个籍籍无名的索鲁斯·加尔乌斯。然而温柔的皇后在心底始终潜藏着一个疑惑，不知为何，她始终感觉自己功勋卓著的丈夫像一块千年不化的坚冰，她用尽最大的耐心试图去融化丈夫尖锐的棱角，却总是无功而返。
两位皇子的出生终于缓解了皇后的不安——他们多少将她的注意力转向了另一个方向，长子继承了母亲美丽的金发与父亲健壮的体格，而次子则继承了母亲温柔的性格与父亲漂亮的金色眼睛。皇长子身上肩负着这个日渐庞大的国家的未来，而卢修斯卓越的天资与优秀的能力确回应了这分量不轻的期待，也因此承受了更多父亲的偏爱，尽管无影本人仍试图否认他对自己所谓的“家人”抱有任何人类的私情。次子提图斯虽然永远无法获得与兄长同等的重视，但至少能在温柔的母亲那里获得无边无际的爱。
“你好像有些偏爱你的大儿子。”
“你不能否认，就像天下无双的剑豪只能有一个人一样，你总会在一个孩子身上倾注更多。”
“我觉得那不太好，偶尔也试着多关心关心你的小儿子如何？”
“你一直有操心别人家务事的习惯吗？”
“哈哈，抱歉。‘卢修斯’和‘提图斯’这两个名字在加雷马分别是什么意思呢？”
“‘提图斯’的意思是‘荣誉’，而‘卢修斯’……”
无影瞥了一眼坐在他身旁的青年。
“在我们的语言里是‘光’的意思。”
黑发青年的眼睛微微瞪大了。
“啊，那可真是巧，我和你的大儿子名字一样呢。”
“是啊，那很巧。”
只有爱梅特赛尔克心知肚明：那根本不是什么巧合。
“如果将军大人答应通商的话，是不是意味着你下次来就能带我去加雷马了？”
“首先，将军大人可还没同意。”
“唉，稍微乐观一点嘛！所以你才年纪轻轻就每天愁眉苦脸的。”
爱梅特赛尔克咬牙切齿地加重了音量：“你刚说什么？”
梆子声透过夜色远远地从桥上传来，灯笼的火光在黑夜中如同萤火幽幽地巡回着，光抬头一看，月亮已经越过他们的头顶，往东边的方向去了。
“时候不早了，我们得回去了。一会儿路上你可得跟紧我了，这一带一直有诸如什么河里的小孩会叫路人的名字、敲梆子不是人而是鬼之类的怪谈哦，不好好跟着我的话可要小心见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阳了。”
“……”
“后天晚上的祭典，你会来的吧？”
“什么祭典？”
两双木屐走在石板桥上，一前一后地发出清亮的声响。
“为了庆祝比赛而办的祭典，到时候大概半个城的人都会来玩吧。就当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来玩玩如何？”
“……”
“求求你了，哈德斯先生！”
“……好了好了，我会考虑的。”
月亮照着他们的影子走过小桥，渐渐隐没在夜色之中。
[1] 文字烧：一种在远东之国东方流行的小吃，做法是将蔬菜肉类置于铁板上，再淋上面糊煎至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