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NDERING MIND

爱别离苦


Chapter 2: 长筱


次日,琵琶湖果然起了大风,往佐和山城的方向逆风、湖上又起了波浪,大军自然改道从陆路前进,又几日,信长回到岐阜。

与信长分别后,那日最后的梦境所见让光秀连着几日都有些惴惴不安,梦中的东西大多数时候并无道理,然而那晚在梦境中他感到无言以对的问题与疫病的征兆,都实在太过不祥,变成一团阴云久久笼罩在他心头。

纠结的日子没持续太久,五月初光秀便又收到信长寄来的书信。信中抬头简短提及前几日在岐阜城郊鹰狩[8]一事,光秀读着文字,脑袋里便浮现出信长穿着狩衣骑马的样子,一只羽毛色泽美丽的鹰隼飞过来落在信长手上。从前在岐阜时信长向他展示过这群被人精心豢养的鸟儿们,尽管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漂亮鸟儿们在光秀眼里看起来都没太大分别,信长却能一一叫出每只的名字。

他继续往下读,尽管亦有玩乐,战事上的事情却也不曾耽搁。信长接着写,家康发来信件,武田胜赖四月里发兵攻打长筱城,若信长不赶赴救援,恐怕不出一月便要落城。收到信件后,信长即刻决定发兵与家康结成同盟,赶赴长筱。

信中接着花了不少笔墨与他讨论火枪战术一事,光秀细细读着文字,好像信长此刻正坐在对面与他对谈一样。

“往日我们谈论过火枪兵作战时的阵势与战略问题,前几年与一向一揆[9]的僧兵作战,不得不说吃了许多苦头,这群长袖之众将火枪队分段射击,火力之下我军时常被打得措手不及。”

“要使火枪兵团发挥充分实力,合理设计分段射击的形式应是重中之重。上次我们讨论过,要改变我军现有火枪队的现状,应从两方面入手,一是速度,二是军势,但一直以来还未有实践的机会。”

“此次决定发兵长筱[10],我查阅地图,仔细观察了长筱城周边的环境。若是我军要与胜赖正面冲突,一定会在设乐原[11]摆阵。此地地势平坦,正适合使用火枪队作为主力。更重要的是,军势能够一字散开,前面说到火枪射击速度问题是重中之重,两年里,我军已训练出善使火枪者约千人。”

“如此将这千人布于阵中,便可将原来冗长的队列缩减至五行以下,而射击速度不减反增、射击面向两翼增大。”

光秀读到这里,不由得抚掌叫绝,的确,从前因为善使火炮的士兵太少,火枪军势显得笨重、难以移动,能够进行射击的横向距离也因为方阵的原因十分有限,如果能提高射击的平均速度,将军阵散开,无疑将是很大的进步。

信长接着在信中写道,发兵突然,来不及与他面对面商议,在信中问他有何看法,最好尽快回复。光秀将信纸在案上摊开,用镇纸压住,思虑再三,最后提笔写下:

“大人的来信我已拜读。”

“改方阵为平铺的阵型实为妙计,若能实行,必定能在长筱一战中有所成效。”

写到这里,他停笔略作沉吟,接着又提笔写道:

“我思虑再三,觉得有以下几处可能有些不妥,还望您仔细考虑:其一,若将军势作横向延长,射击时机恐怕不便于统一把握,私以为在横向军势的基础上还应该再作分段划分,分别决定射击时机,并结合防马栅使用。其二,骑兵一旦突破防马栅,近侧负责射击的火枪兵将十分危险,为应对这样的情况,也应该增强长枪兵的使用在阵中作为保护才是。”

“以上不过区区拙见,盼大人回复,诚惶诚恐。”

回信寄出后,很快便收到了回复,传令的兵士几日后的正午便匆匆赶来,将信长的回信递上。光秀站在房外,拆开信便仔细阅读起来,信中对之前两人探讨的火枪问题做了回复,信长答应详尽考虑上述问题,只是读到后面,光秀却忍不住微微皱起眉头。

正赶在这时候,端着午饭来的熙子正巧在门口碰上读信的光秀,看见丈夫皱眉读信的样子,熙子将手中的饭菜在一旁放下,凑过来柔声询问道:

“这信是怎么了?您的脸色为何不太好看?”

光秀沉默了一会儿,随即轻轻摇了摇头:

“倒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前几日大人寄信来说要发兵长筱,此番寄来的乃是正式的命令。”

“呀,那便又是要发兵打仗了?”

“是......也不是。大人要与德川一同发兵长筱,只是这军令上没让我去,只说让我留在坂本,处理近畿[11]事务。”

信长的理由冠冕堂皇也充分,此番织德同盟联军,家中主力的军团尽数开赴长筱,而畿内尚未安定,本愿寺仍是不稳定因素,必须要有一个信得过的人留在京畿坐镇,避免畿内动乱。

“那不是挺好的?”熙子闻言倒是轻轻笑了,“您每次上战场,我都要担心很久,大人叫您留在坂本,那便留着吧。”

光秀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这其中的烦恼当然是怎么对妻子也说不出口的。他与信长初见以来已经过去八年,这八年之中,有的是相携前行、患难与共的日子,但两人之间的关系,即使是到今天为止,光秀自己也很难言明。若说是相知相和的君臣,寻常的君臣又怎么会滚到床上去?但若要说是恋人......一想到这个词,他自己也禁不住再心里摇起了头,八年之中,两人之中谁也没说过有关“爱”的字眼。

他把信叠起来放好,心里那种忧郁的感觉却还是没有散去,熙子说的不错,开战便意味着流血和死,然而将他和信长最开始连接在一起的,不正是血与死吗?不如说,作为主君的家臣,从确立关系的那一刻起便是注定要为主君去死的。尽管赶赴战场就逃不开死的可能,然而若是自己不再能为信长而死,也便意味着家臣身份的终结,一把不能再斩人的刀,又有何用处呢?对光秀来说,无疾而终的“死”是远比死在战场上更可怕的东西。

尽管心里想了这么多,光秀重新抬起头来时,又恢复了温和的表情:

“快用餐吧,恐怕再等下去饭菜都要凉了。”



另一边,五月十三日,信长率兵从岐阜出发,一路行进,十四日便顺利在冈崎城与家康会师。

“好久不见了,义兄大人。”

这对义兄弟会面之时已是黄昏时分,信长微微颔首,黄昏时分熹微的光线之下,面前这个沉稳壮实的青年已经几乎让人想不起当年清州的竹千代。信长还记得,那时候的元康总站得远远的,看着自己和一众小孩上树掏鸟蛋。二十年过去,那个瘦弱的小孩也长得孔武有力、怯生生的眼神也如磐石般坚定了。

家康先是感谢信长肯出兵援助,继而叫人将记录着长筱城附近的详细地势的地图拿来。信长低头仔细看了起来,这份地图对地势的记载更加详细了,也对从前地图没记述过的几座周边城池的具体位置进行了标注。

“不错,有了这幅地图,商议起来容易很多。”

信长嘉许地点了点头,不掩饰自己的欣赏之意,紧接着将前几日在信中与光秀探讨过的火枪战术一事和盘托出。一边讲着,脑子里却不知为何浮现出光秀的样子,十几日前下着细雨的春夜记忆也像羽毛般轻轻拂过心头。他眨了眨眼,很快又将心中这种微妙的情绪压了下去。

“......届时我想就阵势从左至右分为三列兵团,分别将火枪兵置于阵中,辅以长枪兵在前后作为保护。”

家康了悟地点了点头:“这却是我从前没想过的,确是妙计,我军也有百余挺火枪与军士可以加入。”

“说起来,从前在清州的时候兄长就喜欢摆弄火枪,现在想来真是有先见之明。”

说到这里,两人相视一眼,因偶然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事,都不由而同地笑了。

“藤吉郎,昨日我与你说过分段射击与诱使骑兵深入的办法,你来向德川大人说明。”

“是!”一群坐着的武将里突然站起来一个精瘦的男人,被叫到时,男人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闪闪发光。秀吉一下子弹起来走到地图旁,聚精会神地讲起来:

“昨日大人与我商议,都知道武田家的骑兵战力了得、是战场上的心腹大患,尽管火枪队可狠狠挫一挫武田四郎[13]的骑兵的威风,但一旦骑兵突破防马栅,火枪兵将无法自由射击,战况又会陷入焦灼,稍有不慎,就会有落败的风险。”

噼里啪啦讲了一大段,藤吉郎咽了下口水,接着继续兴奋地讲道:

“所以我与大人想了个办法,等到两军开战之时,先假意落败诱敌深入,等到先锋的骑兵闯进第一防马栅之后,再火枪齐发进行射击,这样一来必然能一下子打乱敌人的进攻节奏,一旦节奏错乱,骑兵便很难发挥威力。这时,再配以我军的骑兵、长枪等进行进攻,一定会效果拔群。”

家康听后先是肯定地点了点头,然后温和地笑着说道:

“实际上,正如藤吉郎大人所言,此前我军也想到骑兵的问题,因此也想了一条对策。”

“请看这里。”他指了指地图上,位于长筱东侧的鸢巢城[14]的位置。

“看地势,我军如要在设乐原与武田四郎决战,对方极有可能会选择这里布阵作为后方,进攻若失利,便可渡江退回鸢巢城。”

“我想以左卫门[15]率军带着兵士开战前先行前往鸢巢城,争取在开战前拿下此地,届时若武田军在阵中失利,再一听说后方落城的消息,必定会军心大乱。”

“好!此计甚好!不过可有可靠的绕行路线?否则偷袭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自然是有的,前几日有位叫丰田藤助[16]的自告奋勇,可以在夜间带我们在山林内穿行。”

信长大手一挥,“我麾下马回中金森五郎八、佐藤六左卫门等人可带着火枪一起加入,定能有所助力。”

太阳西沉下去,暮色降临人间,黑沉沉的帐中只亮着几盏油灯,然而帐中一众武将的眼睛却都闪着决意的光彩,有人拿来好酒痛饮。夜色深沉,军营里却充斥着快活的气息,信长看着这一切,心里隐隐想到,此战至此已经赢了。



第二日,军队在冈崎稍作停留,整顿军备,之后便各自开往布阵之地。决战的日子没有等太久,又几日,日出之时,天光还未明,两军先锋便已在设乐原两端山头遥遥可见。

信长于卯时后半登上山头,这里视野极佳,远远可以望见两军前锋对阵之地,又地处阵中,武田军若要到此,必须越过至少三道防卫线。

至辰时,进攻开始。

五月初清晨的天气十分飒爽,凉风吹来,竟然有些许惬意。红日升上山头,清晨的薄雾几近在日光中消散,就在这时,全副武装的骑兵如排山倒海般压来,黑色的浪潮在原野上激荡起来,地动山摇,隆隆的马蹄声与喊叫声如地震般轰隆作响。

不一会儿,武田的骑兵便已越过中线,直奔第一道防马栅而来,那势如破竹的态势,即使是守在阵前的织德士兵也不由得心生畏惧。信长凝神远望,不发一言,对联军而言,战斗在两兵相接的那一刻才正式开始。

势如破竹的骑兵果然顺利地越过了第一道防马栅,为首的将士看见西侧军阵似乎起了骚乱,根本不假思索,便率军向西侧攻去,企图找到薄弱点作为突破口。武田的骑兵就这样顺利突破第一道防马栅,从西侧往第二道防马栅攻去。

就在这时,枪声响了起来。

西侧军阵之中,近千挺火枪从最后的防马栅中架起来,快速地一齐射击,清脆的火枪射击声整齐地交叠在一起,如平地惊雷般在原野上炸开。本来势不可挡的骑兵一瞬间接二连三地倒了下去,虽然不乏成功越过第二道防马栅的骑兵,但是其中大多数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迎头撞上第二波射来的弹雨。就这样,第一波骑兵在两道防马栅之间溃不成军,五次火枪射击之后,已经满地是拖着残躯呻吟的士兵,就算是没有中弹的士兵,也因马受了惊吓而被摔倒在地,旁边的长枪兵见状,则毫不留情地走出防马栅一拥而上,将幸存者尽数消灭。

就这样看着己方引以为傲的骑兵在眨眼之间被尽数吞没于防马栅之中,武田军无人不为之胆寒,阵前的山县昌景见状,怒吼起来:

“不许退缩!趁现在他们射完一轮弹药,赶紧攻击!”

言毕亲自率领人马,身先士卒迎着刚才西侧军阵的方向杀去。这一次,东侧两阵的火枪不再等到骑兵越过第一道防马栅便提前射击,毫无防备的骑兵因中了流弹而死的、因马受惊而被摔下的亦不在少数。山县昌景仍怒吼着带领剩余的士兵向本阵突围,期望能杀到本阵逆转局势,而联军根本不给武田骑兵以突围的机会,主动从防马栅后杀出,迎头而上。

就这样,武田前三波冲锋,都未能向前推进分毫,而随着日渐当空,设乐原已尸横满地、流血千里,伴随着亡命的火枪声,已俨然是人间地狱。

“父亲,此战看来将要是我军的胜利了。”

站在信长身后的勘九郎信忠沉声说道,信长没有回头:

“还没完呢,别小看武田家的将士,若只是这种程度是不足以挫败他们的。”

信忠循声向战场的方向望去,武田军已有向后撤的倾向,然而军队不过向后撤了不到一里,便又乱做一团。信忠深感困惑,不由得出声问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何武田撤军到一半停下来了?”

信长这时才终于笑了起来:

“恐怕是发现鸢巢城已经被人鸠占鹊巢了吧。昨天夜里,我军便有人绕道从山里去攻打鸢巢城,一个时辰前送来消息说已经攻下了,武田反应得太迟了。”



发现退路已被截断的武田军已是军心大乱,但毕竟从前信玄的手下不乏英勇无畏之辈,将士们重新整兵,这一次已是带着死志要准备与敌人同归于尽。

正午过后,重新整顿的武田军再次向联军方向杀来,到此时,火药与弹药的储备已经彻底告终,于是战斗再次回归冷兵器时代刀剑相交的残酷厮杀。几道防马栅之间已彻底沦为人间地狱,从山顶遥遥望去,这一番残酷的景象使信忠也不免深受震撼。

然而毕竟是早上的冲锋中损失了太多的兵力,武田军的垂死反抗终究是回天乏术,至下午未时,山县昌景被本多忠胜于阵中当场击杀。那颗较之寻常男性来说略小的头颅被挑在枪上高悬在空中,半张脸被鲜血浸染的本多忠胜如修罗般举着枪高喊:

“武田四郎何在?”

剩下的武田军无不为之胆寒,主将已死,军心瞬时溃乱,不过一个时辰,两万武田军便已大败。胜赖在终末之际只得饮恨在只有百人的旗本守护下只身逃离,往信浓方向逃去。

黄昏时分,战争已彻底结束,信长与家康回到本阵,听取各将的汇报。

“......武田四郎胜赖还没有抓到,恐怕是只身一人逃了。”

秀吉低头向信长回报道,后者只是点了点头,末了说道:

“他已经不重要了,信玄已死,武田家已是回天乏术。”

夜晚,联军便顺利入主长筱城,今后几天将要在这里商议战后论功行赏的问题。

信长在信忠与信雄的陪同下登上长筱高地,举目向北方的甲斐方向望去。夜色深沉,在靓青色的天幕之下,远处的无数山峦在黑暗中静静地起伏,让人想起镰仓的海。然而这片由山峦与林野的形成海是不会动的,如死一般肃穆,让人不由得想起传说中九泉之下逝者的世界。

信玄便永久地寓于这片死寂的大地之中,信长想,从前多么勇武显赫的英雄,一旦死去,身前的功业却都如黄土般不过几年便开始崩落、最后尽数消散 。自己自称天魔,甚至敢于与神佛对抗,可是唯有死却是不管自己如何强大也无法逆转的。

想到这里,“死”这个音节简短的词汇不由自主地从他的齿间滑过,而他久久不能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