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NDERING MIND

爱别离苦


Chapter 4: 疫病


五月四日,天王寺城被围的第二天,两千士兵又几乎折损了一半,城内剩下的人数不过一千有余,火枪弹药基本耗竭。

日落之后,光秀与一同领兵守城的信荣再次商量了明日的战术,两人都面色凝重,最终信荣提出来,明日一早由自己领兵主动出城突围,或许能杀出一条血路。光秀从营中出来的时候,本愿寺还未放弃攻城,薄暮中的城墙上火光闪烁,喊声震天。

“大人,您多少吃点东西吧。”

秀满见他出来,凑过来将手中准备多时的饭团递过来,光秀苦笑了一下,接着回应道:

“给我水吧,别的吃了夜里也会吐出来。”

他几年前起便有胃痛的毛病,昨夜里熬夜商议受了风寒,胃又开始难受起来,痛到极时好像整个胃都被人握住拧动起来,让他根本无法入睡。

就这样,一天从未进食的光秀迎来了五月五日的到来。清晨,信荣按约定领着兵试图出城突围,然而噩耗却一个时辰后传来,信荣与光秀都低估了本愿寺军的行动能力,信荣突围失败,不幸战死。

战斗到了下午,本愿寺军突然改用火箭,前几日用的榻榻米作盾牌的方法便彻底行不通了,不出一个时辰,城内之前所有从住宅里拆下来的榻榻米便全被燃尽了,光秀没有办法,咬着牙让士兵将城内所有死去的牲畜的尸体搬出来,继续充当盾牌使用。

到五月六日,围城的第三天,光秀已经近三日没有进食。

比军粮更先一步告急的是水源,城里唯一的一口井终于也被耗尽了,到六日下午,军队已经开始杀死牲畜取血来解渴。初夏的太阳灿然地高悬在日空,光秀费力地抬头望去,日晕在他的凝视中变得庞大、扩散成一道道逸散的圆环,他被这种巨大的幻象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想起那些南蛮的切支丹曾说过,在他们的信仰里,人死后要么升上天堂、要么堕入地狱。光秀心想,不知道那些个切支丹死后是否也见到类似的景象?

到五月六日的晚上,本愿寺军也终于是累了,这座小小的城池久攻不下,想来军中也自然弥漫着焦虑的气氛,因此战争短暂地偃旗息鼓。光秀还穿着阵羽织,但是整个人在油灯光线下已显得面如金纸,好像脱下具足[22]之后,这具身体便要坍缩成一滩泥水一般。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座城池已不可能再多撑一日,水源告竭在酷暑的夏日里是行军的大忌,更别说......无论是从兵力还是从军备上他们都已是强弩之末,无非是躲在这城中苟延残喘罢了。

连他自己的意识都开始游离,三日未进食,连饮水到后来都变得痛苦,成为一种死前的折磨。他望着漆黑夜色中肃穆紧闭的城门,那座城门本身好像便成了死亡的象征,他想着不出一日,这座门便要轰然倒塌,而后数不尽的士兵像潮水一样涌进来,用利剑刺穿他的胸膛或是腹部,最后割下他的头颅,将那颗可怜的脑袋高悬在城门之上。

在濒死的逐渐远去的意识中,光秀好像窥见了自己的头颅高悬在天王寺城的城门之上,他静静地凝视着,几只食腐的猛禽落在那颗可怜的脑袋上,用尖喙细细啄出骨架中的血肉。

他不禁想,信长也会见到这一幕吗?他会如何反应?在心里咒骂十兵卫与原田备中是如何无能?又或是平静地入城、然后离去?

光秀心想,他多想见到一滴泪啊,因深刻的悲拗、悔痛而产生的泪水,即使只是一滴也就够了。可是世上现活着的人里,好像谁也没见过这个号称天魔的男人落泪。末了,他最终无奈地想,只有这个人在骑马入城的时候,能驻足往城门上投去一眼流离的目光,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大人...大人......!您看看这个!”

意识模糊之中,左马助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秀满激动的声音将他从幻想中唤醒。左马助兴奋地半跪在他手边,将一根穿着信纸的令箭递上。

光秀抬起手接过来,已感觉举手都成为一件极费力的事情,他展开那张穿在剑上的纸,展开读起来:

“援军已至,明日卯时进攻,届时务必配合突围。”

信末没有落款,但有一个用朱笔写就的花押,花押的形状光秀再熟悉不过,正是信长亲署的“麟”字。

光秀眼眶一热,心中像有一团火痛苦地烧起来,他突然为刚才自己的所思所想感到一阵深深的懊悔,他为何竟会去质疑信长不会在意他的死呢?油灯微弱的光线之下,他沉默良久,而这具过度缺水的身体却连眼泪也挤不出来了。



第二日清晨,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信长军收获了出乎意料的大胜。显如仓皇筹措的一万五千大军在训练有素的军队被仓皇打退,当日清晨,秀吉、胜家等人组成的先锋便将围城的军队打了个措手不及,最终信长做殿军[23],与马回一同身先士卒,一直将本愿寺军追至大阪城外。

突围而出的、天王寺城里幸存的光秀军自然也在此列。绝处逢生,随军的士兵都一反前几日守城的萎靡,阵中又复迸发了高涨的士气。

战事告捷,光秀急忙骑着马往殿军的方向行去,他从未感到自己如此期待见到信长的身影。阵中的信长穿着漆黑的具足、身骑白马,在一众兵士之间格外明显,光秀还未靠近便翻身下马,三两步疾跑走过去:

“蒙得大人派兵前来,不知道要如何感激才好......”

他半跪在地,还听得见自己气喘吁吁、胸腔中心脏剧烈鼓动。

“不用说了。”头顶传来信长如常的冷酷的声音,紧接着光秀听见信长低声说:

“你活着就好。”

他禁不住抬头望去,马上的信长垂下眼来,目光切实地落在他的身上。光秀这才发现,信长的具足里竟然还穿着神事用的明衣[24],一定是收到信后便仓促发兵来此,竟然连祭祀的衣物都来不及更换。他的目光扫过信长身下的那匹芦毛骏马,这才讶然地注意到那马肚上也蹭上了信长右腿上的血迹。

“......您的腿?”

“流弹不长眼,一点轻伤罢了。”

信长说得轻描淡写,光秀却深深地后怕起来,若是这颗铅弹再稍稍射偏一点,譬如射进坐骑的腹腔,完全可能导致信长在战场上坠马而亡。光是想到这一点,光秀就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侵袭了整具身体。本来因为兴奋而麻痹的痛感一下子又复苏了,他无不恐惧地在心中想到:自己就差这毫厘的距离便与信长生死相隔。

眼看大军即将调转方向,回营扎阵,光秀也费力地站了起来。只是就这么一站,他却再没能迈出下一步,视野里,一片黑色像倒洒的墨盘一样迅速侵吞了整个视野。他栽倒在地,鼻梁和脸庞上后知后觉传来痛感,身旁所有人的惊呼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一样,朦朦胧胧的、又渐渐远去了。

在一片漆黑的死寂当中,光秀彻底昏死过去。



不知道是陷入了多久的黑暗之中,光秀只模模糊糊回忆起自己的意识偶有回复,然而别的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他再一睁眼之时,世界却发生了天旋地转的变化,酷暑的艳阳透过帘子,摇摇晃晃地撞到屋里来。四周一片安静,只听得见人们轻声交谈的声音。

光秀费力地挪动手指,终于感觉到自己的意识久违地又回到了身体当中,他抬起手来——

“您终于醒了......”

赶来握住他的手的女人露出一个有些难过的笑容,光秀任她握着自己的手,缓缓放平在榻上。

“熙子......我这是怎么了?印象里,本来我还在合战的战场上。”

“您在战场上晕倒了,后来虽然短暂醒过来几次,但怎么也没办法继续指挥,于是织田大人授意您回城养病,是左马助大人陪着您回来的。”

光秀迟迟地想起来天王寺城的事情,与记忆一同苏醒的是身体的痛觉,肠胃像被虫豸在内里细细啃咬一般难受,他现在的身体与一口被抽干了的枯井无异。

熙子接着柔声说道:“曲直濑道三大人来为您看病了,他是京都有名的名医,您也该听说过......总之,我现在就去请他进来为您看看。”

光秀看见一个慈眉善目的僧人走了进来,坐在一旁为他把脉,末了,道三侧过脸去,对着熙子说道:

“日向守大人患的是风痢[25],用药草无法根治,只能静心调理,可能会花上很长一段时间。”

“另外,风痢有传染性,进食用的碗筷也要日日清洗,房间四处最好挂上白布,避免疾病扩散。夫人在身旁每日照顾时,也要时时注意,沾染上可就不好了。”

道三一边与熙子交代着些关于药草的处理方法,一边向房外走去。室内重新变得安静下来,光秀躺在榻上,明明是酷暑的天气,他却觉得浑身冰冷,像刚从凛冬的湖水中被打捞上来一样。明明好不容易从战场上捡回性命,却又得了重病,难道真的是天命如此,他明智光秀注定活不过这一年吗?光秀不甘地攥紧了拳头,巨大的悲拗在他的身体里倾倒,污水一样的情绪顺着他的血管在全身蔓延开来。



“日向守的病怎么样了?”

光秀回城后不久,信长便遣使者前去探访,然而得到恐怕疫病传播的消息被明智家的人婉拒了探访,使者改为去访问前几日曾到访的吉田兼见。奔波几日,终于得以赶回向信长回报。

“回大人,听左兵卫督[26]大人说,日向守大人所患的是风痢。听说因天气炎热、再加上日向守大人也不年轻了,病得有些严重,恐怕至少需要静养几个月才能痊愈。”

信长没转身,低着头看着草鞋的带子,因天气炎热,右脚上的一条带子已经有些皲裂开来,露出其中干燥的草木纤维。他本想说些什么,嘴唇翕动一会儿,却又停住了。

“我知道了,退下吧。”

使者得了命,擦了擦汗低头退了出去。信长站在营帐之中,炎夏里的空气十分闷热,如在阵中凝成一团气团,使人透不过气来。他突然想起当时长筱一战大胜后的夜晚,登上山头在黑夜中所见之景。信长不自在地挪了挪右脚,铅弹在臑当[27]上炸裂开来的触感还依然鲜活,然而即使是冒着这样的危险将那个人从死神的手中夺回,却也无法阻挡致命的疾病继续侵害他的生命,而疫病带来的苦痛却是他如何也没办法消除的,人间的天魔也好、神佛也罢,也没有祛除疫病的力量。

燠热的空气凝结在他的脸上,最终化为冰凉的汗水,信长感觉那道冰冷的液体爬过他的眉骨、在眼窝流转,最终顺着脸庞轻轻滴落。



不知不觉,光秀回到坂本便过去了一个多月。从前热闹的宅邸如今因主人患了重病变得门可罗雀,下人与家臣们各忙各的,小心翼翼而沉默地穿行在这座安静的府邸里。光秀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人间的宅邸是可以这样死气沉沉的,就好像屋子主人本身的生命一样,像一束岌岌可危的灯火在风中摇曳。

他抬眼望去,房间已四面八方挂上了白布,用来避免疫病的传播,白日灿然的光线被白布隔在外面,只有昏黄的颜色透露在布的背面。见到此情此景,光秀自哂地笑了,他觉得自己好像躺在一口四四方方的活的棺材里面,明明还没有死去,却好像已经睡在了灵堂里面。

重病之后,他身边日日见到的便只剩下妻子与几个孩子,熙子总每日定时来为他擦拭身体,几个还未出嫁的女儿则在饭点带来饭菜。有一次在六月里,他病得重了,烧得浑身一阵冷、一阵热,好像被丢在岩浆与冰窟里来回周转,腹与头一齐剧痛起来,痛得他忍不住叫出声来。熙子听到了,凑过来紧紧握住他的手,他这么多年里第一次见妻子落泪,熙子泪流满面,眼泪将脂粉弄得乱七八糟,念着经书中的咒语为他祈求平安。光秀见到妻子落泪,心中也泛起无限的酸楚与悲伤,他心想,纵使求救于神佛又能有什么用呢,烧讨延历寺的时候,自己早就犯下神佛不可原谅的罪行了。

他更感到哀楚的是妻子憔悴的脸庞,他想起几十年前两人刚刚成婚的时候,纵使家境并不富裕,妻子的脸上却常常带着笑容。自己这么多年来背井离乡谋求功名,可最终功名利禄为熙子带来的究竟是幸福多一点,还是不幸多一点呢?

想到这里,他也禁不住哭了,光秀动情地向妻子忏悔着,自己当初或许根本不该离开美浓,而不是像这样每日辗转于战场之中,令家人至亲在家中惴惴不安。他从没有想过,自己在临死之际竟然是如此地渴望这种朴素的温情。熙子听到这话,又哭又笑,轻轻把脸放在他的掌心:

“请您千万别这么说,您效力织田大人以前,我从来没见您这么恣意、这么愉快过。比起那时候您郁郁不得志的样子,我还是更喜欢现在的您。”

温热的脸庞带着被泪水濡湿的凉意,靠在他的手心,光秀嘴唇翕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熙子看着他的样子,带着悲伤的笑容轻轻说道:

“您好起来就是对我来说最大的幸事了。”



也许是熙子诚心的祈祷真的感动了神佛,六月过去,光秀渐渐地不再发热了,也开始能简单进食一些米汤之外的食物。到了七月末,他终于感觉到病痛从身体中消去,生命的活力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当中,光秀也能拖着病躯在在院子里简单地走动。又过了些日子,他终于能像以前那样正常进食,也能复拿得起一些重物了。

七月末的最后几天,光秀终于能够提起笔来向过去捎来问候的人们一一回信,大病初愈,他连字都还有些写不利索,歪歪扭扭竟像孩童初学写作,他便在信中将这样的笔迹便自哂为恶笔[28]。

书信也终于在七月的最后一天传到了正在郊外鹰狩的信长手中,身旁随侍的小姓将上面的内容原原本本地念给他听。小姓将信读毕,信长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只是摆了摆手叫他退下,这时,捕获了猎物的鹰鸟凛然地振着翅膀向他飞来。信长伸手,猎物落在他的脚下,这只色泽美丽、心高气傲的鸟儿飞过来傲然地立在他的手上,信长爱怜地抚着它的翎羽,轻声言道:

“这下便不用叫你'十兵卫'啦,换个名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