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别离苦
这年的年末,又发生了一件微小的事情。
之所以说微小,是因为从历史的角度来说,是毫不起眼、几乎不会有人去在意的事情。然而对光秀来说,却是一件难以忘怀的大事。
天正四年的深冬里,当初陪在身边日日照料的熙子却不幸在光秀痊愈后被传染了风痢,然而不幸的是不管光秀如何同样向神佛祈祷,熙子的生命都没能得到挽救,于这年冬天里便溘然长逝了。
年关的时候,光秀照例与许多家臣一同前往崎阜向信长拜贺新年,他去得晚了,本以为信长此刻一定与众人宴饮欢乐,结果却没想到却在偏殿遇上信长。信长见他穿着一身白色直垂[29],脸色轻微地变了变,光秀解释道:
“内人月前不幸去世了,还在服丧期间,因此今日也不便玩乐,还望您谅解。”
“......原来如此。”
他们站在西透殿的木廊上,却谁都没有往主殿去的意思。光秀垂首,信长的表情没有变化,连半分悲悯也不见,这倒让光秀反而在心中嘲笑起自己的软弱来。他说这话倒是并非想得到另一人的同情,没得到回应,他只是顺着信长的目光也向主殿的方向望去。前年末,信长让出了家督,理所当然现在的新年招待则由勘九郎信忠来做主,光秀从热闹的主殿方向收回目光,悄悄从侧面端详起信长的神情,却又觉出一丝潜藏的悲悯。
他想起信忠那位素未谋面的母亲,突然一下子领悟了什么,他想到,信长并非对刚才见面之时他偶然流露的悲伤毫无觉察,只是这个男人应对悲伤的方式与常人有所不同罢了——信长习惯于忽视苦痛、背过身去,对真实的苦难视而不见,但这并不意味着潜藏的伤口都会自动愈合。这个偶然的发现让光秀的心中泛起一种同样的、小小的悲哀,他们都同等地为爱和死的问题苦恼着,却又同样寻不到一个普世的答案。
最终,谁也没有再说话。君臣二人一起并肩站在檐下,看着逐渐变得纷繁的大雪一点一点地在石砌的路面上堆积起来。
完
文末注:
[1]高屋城:地处河内国,文明11年畠山義就初建,现在日本大阪府羽曳野市;[2]惟任:倒不是想解释姓氏本身的问题,对天正3年赐姓“惟任”等姓一事学界其实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说是体现了信长进军西国的野心,一种说是没有这个意思,这里取了第一种说法。不过不管是哪种说法,“惟任”这个赐姓的选择普遍被认为是信长选的而非朝廷决断;
[3]兰奢待:有“天下第一名香”誉的沉香木,藏于东大寺正仓院,天正2年寺方考量到信长出资修造皇宫故破例允许他截香(因按例只有足利家有打开正仓院宝库的权力);
[4]兰奢待在正仓院官方登记的实际名字是黄熟香,实际上日本近世的香道并不使用“黄熟香”等名字,也能猜到应该是沿用中国的称谓。李时珍说“不沉者为黄熟香”,是因为黄熟香油脂含量较沉香更低,因此能浮于水面,沉香的香气主要来源于油脂部分,虽然没有看到材料直接显示,但是笔者猜想因为黄熟香油脂含量低所以应该焚香后比静置更容易散发出香气,所以这里这么写了(主要参考:(米田该典,2000)(杨锦玲,梅文莉等,2015));
[5]“精赏者谓其奇过于沈水,以一斤中,具百十枚而气各自异,具有山林云霞之气,无闺阁之浓。”——《黄熟香考》清·万泰
[6]小牧山城:永禄6年建城,在今爱知县小牧市,据记载生驹吉乃便在迁入此城后不久病逝;
[7]四月二十七日に下げ向こうされて、坂本から明智の軍船で佐和山まで渡られる予定が、論外の強風が吹いて、下京の常楽寺へ上られて陸路を佐和山城へと、お姿を見せられた。——《信长公记 现代语译本》 卷八
[8]鹰狩:使用鹰进行捕猎的活动,最初流行于公卿作为上流社会的娱乐,后来到了战国年间在武家之中成为常见的娱乐方式;
[9]一向一揆:一向,指一向宗,即净土真宗;一揆,为团结一致,共同御侮之意;指净土真宗(一向宗)本愿寺派信徒所发起的一揆之总称;
[10]长筱:现在爱知县新城市。1508年今川氏家臣菅沼氏建造;
[11]设乐原:现在爱知县新城市,长筱城附近的一处山与河川之间的平地;
[12]畿内,近畿:指京都及周边的山城、大和、河内、摄津、和泉;
[13]武田四郎:即武田胜赖;
[14]鸢巢城:现位于岛根県出云市;
[15]即酒井忠次;
[16]丰田藤助:《长筱日记》中记录为夜袭鸢巢城的士兵领路的当地武士,这里参考了今年大河纪行节目中的考察;
[17]出自《中务大辅家久公御上京日记》,(金子拓,2019)
[18]寺内町:以一向宗寺院为中心形成的宗教聚落,本愿寺在这些地方具有“寺内特权”,例如免除杂税、“德政”免除等等;
[19]长良川:河流名,名称仍保留至今,听说长良川鸬鹚捕鱼至今也是有名的历史传统项目;
[20]三津寺:大概是在大阪市的心斋桥附近;
[21]一炷香的时间一般是在30分钟上下,今天从三津寺走到天王寺城遗址谷歌地图说是差不多一个多小时的路程,训练有素的士兵的话行军应该最迟两炷香也到了;
[22]具足:全称其实是“当世具足”,在腹卷,胴丸等等的方面有改造,也有引进南蛮的部分;
[23]殿军:还是信长公记原文,一般而言应该是指军队后撤时负责抵挡敌人的军队;
[24]明衣:是信长公记原文,现代语译本里面直接翻成了“神事祭祀用的衣物”,实际上也的确是(。),如果想要看图的话参考:https://www.iz2.or.jp/fukushoku/f_disp.php?page_no=0000180;
[25]风痢:据考证,光秀当时患的应该是今天我们所称的“细菌性痢疾”,是志贺菌属(痢疾杆菌)引起的肠道传染病;
[26]即吉田兼见;
[27]臑当:具足里覆盖住小腿的部分腿甲;
[28]恶笔:见金子拓:《信长家臣明智光秀》;
[29]白直垂:丧服,参考了:《中世の葬儀と喪服——黒から白への回帰》(增田美子,1992)
[30]文章里所有战争的细节,因为能搜集到的开源资料有限,所以有一部分是鄙人的虚构,剩下的许多细节则是仰赖这本书的介绍:谷口克広. 織田信長合戦全録 桶狭間から本能寺まで (中公新書). 中央公論新社. Kindle 版本.
后记:
睡不着,所以我干脆来写下后记的部分实际上我一般是懒得发文以后写后记的人但是毕竟因为这篇文憋了太久,中间想的东西也挺多,最后觉得不写下来又有点遗憾,所以还是写了...
关于灵感:其实,一开始只是想写【做爱的时候信长扇光秀巴掌】这个情趣play(听说在还没上映的《首》里真的有信长扇光秀巴掌所以我精虫上脑就来写了)然后嗯...最后变成了这样?也是...事与愿违
还有一个点是,如果喜欢宫下英树笔下的光信的朋友们都知道,他在一统记里为了表现这两个人的“爱执”专门就画过天王寺之战这个部分,不过在宫下的漫画里这段也就只有一页,我觉得没有更深入的情节展现有些可惜,这也是初衷之一
关于主线:本来叫爱别离苦,最后其实越写越杂乱了......整体来说,像是围绕着“爱与死”这个主题,两个人和他们身边的人分别做出的反应吧。后来写完了来审视,发现整体还是不够凝炼,可惜回天乏术了 个人的一点想法是两个人对于死、病、爱这种脆弱的东西的反应是相当不同的,信长回避、不理解(但不代表他不会尽力去应对),光秀则在情感与理性之间纠结,这是本文里对两个人关于爱与死的态度想表现出来的一面。
关于战争内容:实际上,还有一个事与愿违的事情是本来这篇文是想以石山合战为主线来写的,我觉得武田镜村氏的那本书启发了我对于信长对宗教政策的想法,但是最后考虑到这是篇cp同人文,我不想把它最后写成区域国别论文(...)所以最终放弃了
同时,在后来进一步考证的过程里我发现社科文献出版社的这本译本有非常多的翻译错误,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所以最终也放弃了用石山合战来做主线。但是武田镜村氏在这本书里给出的一些论点真的很有意思,推荐大家感兴趣去看看
关于想写但是没写的部分:天正4年实际上是个相当微妙的时间点,文中可能没有很好地展现出来,但我在这里也想补充一下关于这个时间点我的想法。
首先天正4年正如本文所写,光信两人的【爱执】在天王寺一战中能够窥见一二,关于援兵,其实文中也写得不全,实际上当时信长因为发兵太急,只凑到3千兵力去攻打1w5的本愿寺军,而且本愿寺军也是使火枪的好手,所以信长在此战中甚至中了弹。信长公记里说是轻伤,具体情况如何不得而知,但想也能想到这种情况还是挺危急的。
有个很有意思的点是,Wiki那个编纂者非得要说是信长“出于面子”发兵,但如果是单纯为了面子,差点赌上性命也还是太鲁莽了吧?当然,说出兵里没有一点对本愿寺的怨气,那也不是不可能的。
然后后来的事情文中也写过,五月初天王寺解救,但是五月二十多号光秀就生了重病回坂本去了,之后一直是家人在照料,熙子拜托兼见为他祈福。
但就是这样也病了很久,一直到七月都还有传闻说光秀病死了,还好后来总算是扛了过来,但是熙子却确实是因为被传染(可能是劳累过度导致的免疫力下降),到冬天去世了。所以天正4年对光秀来说可谓是相当难熬的一年,年初的时候打丹波也遇到波多野反水,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水逆”吧,甚至两次差点死了。
所以比较有趣的是接下来天正4年年末发生的一件事,现在的书信可以看到有封光秀写给津田备中守的书信,信里面说津田最开始送了光秀一些东西,光秀在答复的信里写说座敷团子(坐垫)做工太好了,这么好的东西自己这种人不配使用,所以光秀把它改为进献给了信长。
结合天正4年前发生的这些事情然后来看这封信,我就不禁想他写这封信的时候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我想首先他肯定切实地领会到了信长的情感(而不是像一些市面上的三手流言传言那样光秀不堪信长的职场骚扰),毕竟第一天王寺城被围,信长穿着明衣便跑来救援,这已经是很大的恩情;第二曲直濑道三是京城的名医,天正2年也为信长问诊过,我在想请来这位名医背后是否也有信长的帮助?第三,光秀病后信长也是第一时间派使者到吉田兼见处询问,也都可见一二。
实际上也不只是这处光秀表达这种很深沉的敬意(或者说是爱也可以吧w),明智军法里也写过:我不过是瓦砾沉沦之臣,幸而蒙得大人的赏识至此。长筱的时候他也说过,主君在东国打仗,家臣没有玩乐的道理。
所以在这种深沉的敬意之外,他心里和信长抵触的那个点到底在哪儿呢?看过金子拓那本《信长家臣明智光秀》之后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那就是有没有可能本能寺之变这件事背后本来就是极私人的个人感受。(有趣的是,连金子拓本人都说怨恨说成立也没什么奇怪的,他甚至把这件事比成《籠釣瓶花街酔醒》,此乐讲的是一名武士因为受辱杀了爱而不得的游女的故事w好微妙呢)
考察的时候我也发现好像天正十年的阅兵式前光秀也病过一次,所以我在这种种思考之下,这篇文章的聚焦点我就放在了想去凸现两个人在面对爱、死、疾病的不同态度上。既有能够共情的地方,但又有深深的分歧,然后因为关系的进一步加深最后到了一点分歧便能毁灭所有的地步,这是我在这篇里想表现的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