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奇观
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加雷马商人哈德斯在镜府城的第一夜便睡得不太好。无影在半梦半醒之间反复梦到最后一任阿谢姆席的事情,连他无数次试图去回避的那人在末日前的行踪也在梦境中反复浮现。当亚马乌罗提人终于放弃了对末日的抵抗、而海德林派和佐迪亚克派激烈争斗不休的时刻,只有行遍天下的阿谢姆席失去了行踪。即使一万两千年过去,爱梅特赛尔克也仍然不知道那天他最珍重的友人的下落。
比起阿谢姆席的下落不明,他想他更害怕的是在海德林派的追随者中看见阿谢姆。原本名为维涅斯的女性过去曾是阿谢姆的老师,当海德林派与佐迪亚克派的争执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程度时,阿谢姆与哈迪斯也心照不宣地减少了见面的次数,直到末日真的来临的那一天。
有时候,无影爱梅特赛尔克会做一些真假难辨的噩梦。在时空夹缝中沉眠的无影突然在一片寂静中满身大汗地醒来,梦中友人追随维涅斯而去的身影让他痛苦且愤怒,然而无论他如何大喊,阿谢姆却从不曾因此回头。相似的噩梦曾经在世界刚刚分断的每一个晚上纠缠着他。
不过至少今天的见闻可以确认阿谢姆并未追随维涅斯而去。海德林派的古代人在自愿献祭之际,灵魂便已成为蛮神的一部分,而仍然游荡在十四个世界之一的阿谢姆的碎片则证明他也是在末日来临之际被生生打碎变成十四份的众多古代人之一,而非那些参与海德林派献祭的牺牲品。
在最后的梦境中,遥远东方之国的青年剑客的脸逐渐与最后一任阿谢姆席的脸重叠了,毕竟后者对他来说已经是一万两千年来逐渐被忘却的梦境,而前者的出现才真正渐渐唤醒了他尘封已久的记忆。他在一片黄沙之中梦见阿谢姆的身形,已经被风沙染黄的黑袍破破烂烂地披在他的身上,随着男人向前走去,黑袍像要从他的身上逃离一样向后飞扬。在看不见尽头的黄沙里,男人在沙子中执着地埋下一颗石头,又像是害怕连石头也要被这大风吹走一样,在石头周围钉下长长的钉子用作固定。
爱梅特赛尔克记得这是阿谢姆向他介绍过的称之为“界碑”的东西,担负着行遍天下之责的阿谢姆席时常去到从未有人涉足过的陌生地域。每当他发现这样的地方,就会一面在手记中详细记下此地的情况,一面立下这样的碑石并在上简单刻字以作标记。
然而即使是连生命都不可能存在的、黄沙弥漫的陆地尽头,也逃不过末日的景象。在梦境里,爱梅特赛尔克眼见着男人刚刚完成界碑的固定,天幕中的陨石就呼啸着往地面上坠去。快点逃走啊!他在梦境中无声地大喊,然而男人当然没有听见这根本不存在的声音,甚至在阿谢姆那身已经破破烂烂的黑袍将要被火光吞噬之前,他都不曾看清男人脸上最后的表情。
次日早晨在旅店中醒来后,爱梅特赛尔克并没有看见光的身影,连夜的噩梦让他即使休息后也疲惫不堪,他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用了好久才勉强将自己从哈迪斯的身份中硬生生拽出来、塞进战无不胜的索鲁斯·佐斯·加尔乌斯的皮囊之中。日上三竿,恢复了青年索鲁斯那张神秘莫测面容的贵族商人哈德斯准时出现在了加雷马商团落脚的商会会馆之前。
“这是您要的地图,除此之外,我们已经连夜赶制记录了东方之国各地情况的报告书,一共五卷,等商会回程的路上还可以再制作几本抄本。”
在商会最不起眼的房间里,几日不见的商团长将几本书放在爱梅特赛尔克面前的矮桌上。爱梅特赛尔克低下头翻看起来,书籍显然才刚刚由羽毛笔手写完不久,纸页间尚能闻到新鲜的墨水气味。收集远东之国地理、人口、政治、经济等信息的指令是由第一军团长昆图斯·范·秦纳代为传达的,商团长被告知年轻的贵族商人哈德斯·范·休著斯是昆图斯军团长的耳目,却不知道哈德斯实际上才是向昆图斯下达命令的那个人。索鲁斯皇帝的考量很简单,既然要征服一个大陆,那么至少要先知道未来的敌人生活在怎样的境况里。
显然,孤居于大海之中的地理位置使得远东之国的当权者极大地放松了对敌国侵略的警惕性,商团的成员们伪装成憨傻无知的外乡人,很快便从酒馆、小巷等地方收集到了关于岛国的各种信息
“恕我冒昧,昆图斯军团长这么做是不是意味着……过不了多久我们又要开战了?”
加雷马自建国以来便维持着高强度的战争频率,近乎全民皆兵的国度里连最普通的小贩也对战事的预兆十分敏锐。其实商团长说得不错,皇帝与他侧近的几个军团长们早就谋划起远征奥萨德次大陆的计划,只不过因为缺乏情报,计划仍处于早期策划阶段。自加雷马立国以来不过二十年时间,几乎每一个帝国人都自发地将祖国强盛归因于战无不胜的军队,更进一步,这种对武力与魔导技术的绝对崇拜已经成为了加雷马人价值观根深蒂固的一部分。
只不过对寄生于加雷马人皮囊中的无影来说,对外征服的战争又有另一层含义。不得不说,最初来到寒冷的伊尔萨巴德北部边境的无影选择了加雷马这个弱小的国家,不过是因对人类的鄙夷而生出的一点顽劣的玩心,若仅使用卒子而在棋盘上吃掉国王,对任何对手来说都将是莫大的羞辱。至于将加雷马变为占据整个伊尔萨巴德的庞大帝国后为何还要锲而不舍地试图扩张,这其实已经远远超出了无影本来的计划。有时候在夜深人静之时,连索鲁斯皇帝本人都不禁思考,自己如此殚精竭虑地为了加雷马帝国谋划未来,难道所图的就只是在这个世界再次创造出一次灵灾吗?
后来,当皇帝发现与人类的过家家游戏几乎已经侵占了他全部的思绪时,他开始回避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
此时的爱梅特赛尔克也是以索鲁斯的身份在思量着眼前发生的对话。于是贵族商人哈德斯冷冷地瞥了矮桌对面的中年男人一眼,商团长立刻识相地闭上了嘴。
“你既然猜到这点,就更该知道在这个国家有什么是该说出口的、什么是不该说出口的。”
“我失言了。”
“那么,和那位姓御剑的大人安排见面的事情怎么样了?”
“花了些功夫,但总算谈下来了。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说服他们相信青磷水并无危害一事上面,我已经派人去联络了,想必两日之内就能收到答复。”
哈德斯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张早就准备好的条子。
“如果收到获准觐见的信息,就到图上的这个旅馆来找我。”
从商会离开之后,无影小心地利用魔法易容,开始在镜府城内随意闲逛起来。五天之后即将举行的剑道比赛已经成了大街小巷热议的话题,两个选手被描述得天花乱坠,光一会儿被说成“身长八尺的巨汉”、一会儿又被说成“盲眼跛腿的乞丐”,连那双标志性的蓝眼睛都被描绘成“会喷火的恶灵的眼睛”,无影想起那个看起来单纯到甚至有点犯傻的青年,不由得在心中暗笑起来。
不过无影倒是没再像昨天一样巧合地在偌大的镜府城中巧遇光,他再次见到光已经是深夜时分,卸去易容、回到旅店的无影刚准备上楼时便被人叫住了。
“哈德斯——”身后传来青年气喘吁吁的声音,“哈德斯”这个名字的发音对他来说似乎有些勉强,青年又像是自觉没念对一样又喃喃低语了几声。
“怎么了?”
“既然正好遇到你,不如陪我聊聊天呗!”
无影下意识地将朝着楼上的鞋尖转了回来,紧接着意识到不对,我干嘛理会这家伙的请求来着?
“所以,你白天是去练习了?”
“是啊,别看我这幅样子,我对比试的事情还是很认真的。”
无影沉思了一下,接着将心中思考已久的一个疑问问出了口。
“之前我就想问了,比试的规则是两个人里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吗?”
“原来你在乎的是这个。”光拿起手边的茶水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
“不。但其实按以前的剑道比赛惯例的确是这样,所以对过去的武士来说,对决就是赌上性命、仅此一次的战斗。但现在已经不是这样了。”
“哦?”爱梅特赛尔克有些惊异地挑起眉毛。在伊尔萨巴德时,他对伊尔萨巴德各国的武斗习俗有过一些研究,在古代从未出现过的人与人刀剑相向的行为,但是在新世界却无处不在,而对地处严寒之地的北方诸国来说,与野兽搏斗的技能已几乎成为必备技能。因此伊尔萨巴德各种族的决斗习俗几乎都是以血腥残酷著称的。
“取而代之的是几年前复杂的比赛规则的出现,各道场都花了不少时间才将这些规则成功地推行下去,以竹刀代替铁刀一开始也让很多人不习惯呢。”
“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改变呢?”
光摇了摇手中的空杯子,里面的茶水不多,很快就被他喝空了。
“要问为什么,其实也是所有人的心愿吧。毕竟大家都见证过战乱时代的残酷,所以希望通过减少血腥的争斗来维持和平。”
虽然今天白天已经读过商团长带来的报告书,但无影对此时听到的答案仍暗暗感到惊讶,这样的话落在任何一个加雷马人耳中想必都会激起强烈的反对,对加雷马人来说,拿起武器才是保护自己的最好手段。
“昨晚我们喝酒的时候,你提到过一个关于蓝色晶体的梦……”
“啊……”光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抱歉,我这人酒量一直不太好……昨晚上一定拉着你聊了好久吧。不过那个梦是真的,我小时候的确有段时间经常梦到那个锥形的蓝色晶体,因为从来没在现实里见过这样的东西,所以我记了很久。”
爱梅特赛尔克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突然收紧了一下,他花了几秒钟终于重新收拢自己的思绪。
“你刚才说‘小时候’,那成人以后就不曾梦到了?”
光点了点头。
“一开始我也觉得奇怪,她呼唤我是想让我去阻止灾难的发生,但我根本没有离开远东之国的打算嘛。在御剑将军的治理下,这个国家一天比一天和平,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会有灾难发生的样子,所以我想她也许也发现找错了人吧。”
无影感觉自己悬着的心好像终于放了下来,但随即他又不得不在心中嗤笑起自己来,你以为他不成为海德林的走狗就不会成为你的敌人吗?看看你,伟大的爱梅特赛尔克、伟大的索鲁斯·佐斯·加尔乌斯,你来这里的目的不正是为了征服这里吗?难道你指望一个被征服国家的臣民感恩戴德地对你卑躬屈膝?
“如果之后有空闲的话,来我们的道场看看如何?出这间客栈往左走到点心店的位置右转走到头就能看见——咦,你不陪我继续坐会儿吗?”
“我累了。”
无影只是背对着身后的青年摆了摆手。